以藤為路(二):敞開與黏繫,以「夢的轉生術」為例

The Rattan Way (II): Receptivity and Connection, with ‘The Oneiric Art of Reincarnation’ as Case Study

 

文——黃瀞瑩

By Ching-ying Huang

藤日子之後

2023年,在十天的藤日子之後,我帶著未修完的藤材,以及曾在工寮前廊記下的幾個夢,回到西部。作為一個必須在日間上班、夜間寫字、假日上工的國中美術教師、博士生、評論人、策展人,那只需要專注於削藤的身體,以及讓自身敞開於夢及夢語言的心靈,與我也隔開了距離。藤與我、我與夢、夢與藤之間,失去了據以纏繞的時空。我又回到那班名為中年的列車,疾駛在新自由主義經濟體與當代藝術生產線的軌道上。只有在很偶然的課後時間裡,因為斜射進來的夕陽指引(一種我不確定是否因為PM2.5的濃度較高而帶有沙塵質地的晃亮黃光),我才會再度看見那圈被我掛在美術教室時鐘上的藤材,彷如一隻大眼睛,正在注視著我,與我的沉默。

 

所幸黃藤不愧是黃藤,即便長時間擱置,那質地依舊柔韌,修過的藤皮也始終散發光澤。我在藤的注視下,度過了現階段中年人生裡,堪稱最艱難的一段時間,白日裡上班,夜裡惡夢攪擾,然後在驚醒之後,坐回書桌上打字,只因我想走完這段博士求學之路。也因此,時隔一年多後,當我因「聚象:48×48GAYA宇宙」之約,再回到銅門時,我知道我削藤的手感已退化許多,我的身體與心智都充塞著因過勞而致的低落與憂鬱,但我還是帶回了一個夢,在我的博士口考完後做的第一個夢,並且把這個夢拿到了顧廣毅的「AI解夢工作坊」裡,而這個坐落於48小時宇宙的第15小時的工作坊,不只圖解了我的夢,在那個現場,我們也聽聞、圖擬、投映了許多來自四面八方的夢。

【圖1】我在AI 解夢工作坊中,被AI 復現出來的夢境。

互滲交織之夢

就個人體感而言,我非常喜愛東冬.侯溫與呂瑋倫在2023年後開始企劃的「Gaya知識系統踏查研究」計畫裡,對於各種經驗與語言的開敞狀態,並保留任其自由編織的空間。如果就顧廣毅的「AI解夢工作坊」來說,有趣的不只是AI圖解夢境與Smapuh現場解夢的差異對比,還在於這個解夢工作坊究竟是在什麼樣的脈絡裡被編織成形。我印象深刻,2023年春末,「Gaya知識系統踏查研究」邀請了參與者前來銅門聚會,自由談論各種可能或不可能的念想,就是在那個成員彼此初次見面的下午,潘小雪提到她想以「交換夢境」作為田調與關係開啟的方式,那是在整個計劃裡,第一次有創作者將其方法指向了夢。

那天,除了「交換夢境」,小雪老師也拋出了另一個深具意味的畫面。由於我們這十數位被邀請而來的參與者,是面向液晶螢幕上顯示的計畫名稱、計畫時程、計畫預定發表時間在聽取資訊並嘗試消化,面對這種「聚集與啟動」的方式,那時她便說:「何不我們先從做夢開始吧?大家聚在一起幾個晚上,睡醒來就聊彼此的夢。」不過面對著螢幕上顯示的計畫要點,在座眾人也明白,迎向我們的不僅是「來銅門一起做點什麼」的邀請,也是一趟需服膺成果報告、出版專書、核銷結案等要求的共同旅程,這個從夢開始的邀請,恐怕離題太遠且難以想像,以至於在當時並未泛出明晰的迴響。

然而,這看似天外飛來一筆的「夢邀請」,或許也來自於小雪對於東海岸當代藝術聚落多年的觀察心得。參與兒路的原住民族或非原住民族青年,在傳統技藝、家族記憶、個人信仰的長期共處過程中,早已形成一種特殊的「相互滲透場域」,對於夢境的閱讀以及因夢而起的傳統儀式[1],在兒路本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這是一種截然不同於其他藝術社群的內在聯繫。以我個人為例,在2023年的計畫初期,我本是以習藤作為方法,希望能在身體勞動的過程中,緩慢蒐集一些有關於藤或竹的小故事,然而在工寮搭帳篷的所有日子裡,始料未及的是,我的每一天竟都在經驗著夢敘述與因夢而起念想或儀式,這也讓我的藤日子寫到後來更像是夢日記。似乎也是在2023年之後,「作夢」這件事進一步明朗化為「24X24GAYA宇宙」裡的其中一個開放給公眾參與的工作坊,而2024年更在顧廣毅的「AI解夢工作坊」裡,獲得了充滿技術性、觀念性與實驗性的「轉生」。

 

[1] 東冬在2016年時,因其本人與崇德部落的巫醫導師Rabay Lowbin共同發生的夢境,在經過占卜、獻祭與「接靈(ppangal bhring)」儀式之後,成為能夠施行傳統儀式的巫覡(Smapuh)。

【圖2】一開始,我本是以習藤作為方法,希望能在勞動過程中,蒐集一些有關於藤或竹的小故事。

敞開與黏繫

對我來說,這道從2023年到2024年間經歷幾波起承轉合的「作夢」轉生術,清楚呈現出銅門與兒路藝術工寮的場域性格,也突顯出兒路如何在「外與內」之間進行多重「銜接」的關鍵。

在申請公部門補助作為主要實踐資源的生存條件裡,兒路始終有其充滿彈性與韌度的體質。工寮的成員,在特定的計畫時限與活動任務角色裡,能夠彼此搭配並組裝為有機的合作體,但在這些計畫與任務之外,那些「敞開」的時光卻在更多層面產生黏繫。而之所以擁有敞開的條件,不僅是因為一起生活、各自作夢而來的夢敘述與儀式,更包含了技藝的共學與傳遞(如藤編、織布、歌謠)、特定事件的共同經歷(如因共創計畫而集體遠行),以及最重要的,那些在工寮與竹屋所構成的場域中,被一次又一次燃起的火堆、擺起的餐桌(或牌桌),以此為節點所展開的工作、整建或歇息,所形成的日常照護。

換句話說,敞開根源於黏繫,根源於黏繫裡的殊異路徑。在這個敞開的黏繫裡,若以20232024年為例,「夢」便是其中一種觸發與活絡的線路,它編織出一種貫穿內外的獨特表達,從遠方而來的研究者、陪伴多年的創作者、兒路成員、計畫製作者之間,產生了更多的滲透與交織,並堆疊出一種特屬於銅門的夢的集體創作。當然,在這個敞開的黏繫裡,我們無法預期下一道觸發與活絡的線路是什麼。

例如Wamz的「拍刺工作坊」,看似是邀請創作者前來分享,但在兒路的場域裡,就拍刺而言,事實上擁有自身的獨特脈絡。線路的其中一個端點,起自多次受邀於銅門駐村的創作者宜德思,因其個人的「跳島計畫」,而有機會與太平洋區域中的南島族群交流紋面工具與「拍刺」技藝。202111月間,宜德思在竹屋中,在兒路成員與東冬家族的見證下,為東冬.侯溫刺上額紋,這是拍刺在兒路場域中的第一次發生。而在2023年間,原為影像與裝置創作者的Tumun Buru,開始產生密集夢境,經過儀式的問事,才知曉原來是紋面的靈在找,透過夢境所顯化的日期,Tumun向宜德思正式拜師並接靈。此後,Tumun開始透過其自身與被拍刺者雙方夢境的提示,以一種謹慎地步伐邁向她的拍刺之路。而在「48X48Gaya宇宙」中,也因TumunWamz兩造間交疊的夢境,她們在對外開放的工作坊之餘,也為彼此拍刺並交換圖紋。我們發現,夢在此,除了涉及創作與策劃層面的轉生歷程,也早已黏繫起其他的行動路徑。

【圖3】宜德思為東冬刺上額紋。

如詹姆斯.克里佛德(James Clifford)所言,當代原住民族的復返路徑,無法越過當下的歷史條件(從政治到經濟),也因此,重點在於持續製造出「原民性」的多重接點,而這裡的原民性,不再只是仿古或本真的模擬,更重要的是其中「翻譯性」(文化之間與內在的轉譯,又或者在經濟模式、政治條件與藝術生產之間的交換關係)。如同東冬與鄭淑麗在2021年後持續合作的「Hagay Dreaming」,在前現代與當代的性別觀之間,製造出表演與非表演、翻譯與不可翻譯之間的辯證空間,與此同時,兒路成員與相關計畫的參與者,亦在此過程中持續被捲入一個富含生機的接觸地帶—「24X24的Gaya宇宙」與「48X48的Gaya宇宙」,也是在這些共創遠行的過程中,所帶回來的一種關係模式。

                      黃 瀞 瑩 Ching-Ying HUANG

 

參與本計畫之研究者。評論者、策展人。

長期關注台灣原住民當代藝術,與相關於原民場域之實踐行動, 自2005 年開始投入原住民當代藝術研究書寫至今。

合著有《島嶼跫音:南島當代藝術側記》、《獵人帶路:曾文溪溯源影像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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