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ya思想場域與其當代衍變
The Field of Gaya Thinking and Its Contemporary Evolution
文——旮日羿.吉宏 Kaji Cihung
太魯閣族傳統社會以utux rudan(祖靈)規範的Gaya(祖制教誨、思想戒律)為其生活準據,太魯閣族人一生中需要遵循的規範、禁忌,乃至違反祖訓戒律而導致的災禍懲罰,全都源自utux rudan(祖靈)的教誨力量,這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結構,其思想核心在於Gaya與utux rudan之間彼此的關連內涵,以及人與utux rudan間的和諧關係,也同時緊密連結了血緣親屬組織。在現代部落情境裡,祖靈的權威規範力量仍在族人的現實生活中發生作用,諸如男女婚嫁的殺豬分肉、宰殺畜養的豬或雞供祭祖靈,以及遇到家戶房屋落成、買新車等喜事,或發生受傷、離婚、做惡夢等事件,大部分族人會以殺豬、共食、牲祭祖靈的方式進行撫慰化解,以祈求祖靈庇護的福運降臨。
修煉
太魯閣族人相信祖靈時刻影響子孫生存於世的一切生活,唯有遵循祖先教誨規範,透過自我修煉進而獲得祖靈的護佑能量,才能安身立命於居住的土地上。在開墾勤耕的作息生活裡,族人透過祭祀祖靈取得人與祖靈關係和諧的神聖境界,在祖靈庇蔭下的世界裡,期待小米、小黍、藜等農作物的豐盛收穫。因此從小米播種,直到結穗收割的整套農作行事,伴隨著族人與祖靈相互連繫的祭儀行動,祭儀關懷主軸就在藉由祖靈的守護力量來保佑族人農耕收穫。【圖1】
圖1 | Powda maduk(狩獵儀式)是在農事結束後的儀式牲祭行動,祈求獵獲豐收,並為農作順遂的預兆。圖片提供:旮日羿.吉宏
Gaya在太魯閣族的語義包含祖訓、傳統規範、戒律與禁忌,原初的意義就是祖訓、慣習、規則,在語言習慣上也指稱為同一行事場域裡共守祖訓的一群人。 Gaya指涉人生在世的各個領域,涵蓋所有行事作息與經濟生產,其中包括祖靈信仰、祭儀禮俗、家庭教養、開墾農耕、狩獵文化、疾病醫療等生活情境。為求得平順安樂與免於災禍,族人透過人倫儀禮實踐、身體勤行熟稔、心性修養淬煉,以及敬謹的儀式獻祭(smiyus),恢復人與祖靈調和的境界,並獲得祖靈庇蔭的力量(ppangal bhring、peeru bhring、malu utux),進而散發純熟堅忍的精神氣質。反之,若有違反Gaya的事情發生,就會因觸怒或褻瀆祖靈而導致災難禍殃的懲罰。
Bhring一詞是指精於某種技藝的靈氣、手氣、神力、好運,其詞綴含有神準、好眼力、靈力守護的福運。在族人生活世界裡,bhring通常指涉遵循祖制教誨的修煉學習而擁有祖靈賦予的精神、氣質、力量,所以善獵者的獵魂、婦女擅織的靈巧,族語皆稱之niqan bi bhring(很有靈力)。除了狩獵、織布、醫療祭儀等文化場域,bhring還廣泛指涉各種謀生技能的專精靈巧,受到utux rudan的庇蔭守護,也是部落族人肯定而公認的榜樣。其中utux rudan是族人自古以來的信仰核心,也是Gaya教誨規範的權威力量來源。
Utux rudan一詞是指祖靈,也就是家族的祖先。太魯閣族人的祖靈概念認為家族的祖先在靈界生活也如同在人間生活一樣,人與祖靈是相互處在一個同空間、異境界的平行領域。此一同處空間的關係概念隱含了人的身體雖已死亡,其靈魂依舊如同生前作息樣態般繼續存留於子孫生活中。死者個人與家族親友間的生死永恆延續性,並未因為身體的死亡而終結。太魯閣族人傳統社會裡的人與祖靈彼此處在一個平等的空間領域,並具有相互彌補的關係機制。在耕植、狩獵、醫療、家戶祈福,以及日常生活的獻祭儀式過程中,祖靈既是黏繫慰解、獲取庇蔭守護的力量來源,同時也是在儀式結束後必須驅離人境的對象,這就是太魯閣族人與祖靈間相互滲透又互為彌補的性質。【圖2】
圖2 | 太魯閣族的巫醫治病儀式,巫醫的右手握著qnslan,唸誦祭詞祈求平順、驅離疾厄。圖片提供:旮日羿.吉宏
太魯閣族人昔時施行室內葬的習俗裡,在死者床鋪下方挖掘一塊深約可容納死者蹲踞的圓坑,死者頭部低於墓緣約30-50公分,這個圓坑即稱bqrus(墓地)。在埋葬死者之前,家族親友用兩三塊紡織被單將死者包起來,被單的四個角打結,綁好後即將死者蹲踞於圓坑內,再將死者生前平日使用的器具一起放入坑內。死者在圓坑內面向西方,再用鍋子或圓型石頭蓋在頭頂上方,隨即以泥土覆滿墓坑。人和死者的靈魂雖有同空間的概念,但人靈間仍需要有明確的界限區隔。在族人的日常生活裡,習慣以「Wada mhuma Bunga da」(去種地瓜了),或說「Wada lama mhuma uqun」(先去種植農作物了)等話語,藉以婉轉指涉家族裡某個人已過世了。從此一習慣用語可予推知Bunga(地瓜)作為小米播種之後搭配種植的農作物,其中蔓延、普遍、易生長的特質,象徵死生延續的永恆關聯性,也是一種對逝者在人世間的紀念,輝映在靈界。
總結上述詞彙分析內涵與族人生活情境,Gaya是族人在各個生活領域的處事修煉之道,也是族人生活世界裡的思想法則(pusu bi kari)。bhring則是太魯閣族人透過身體實踐,以及靈性修煉而自然散發的「靈力、靈氣、魂」,所以靈力賦予最終啟動的鎖鑰是個人本身的心性修為。Gaya的修煉場域涉及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涵蓋同屬家族體系內的農耕、狩獵、收穫儀禮,以及所有日常生活行事、部落風襲、道德禮俗、身體行動、精神意志與禁忌,都是祖靈作用下的滲透範疇。Gaya修煉場域與bhring靈力內涵關係情境如下所示:
從上表可知,族人藉由遵循祖制的獻祭撫慰,獲得靈力守護;祖先則因子孫勤勞敬謹而賜予福運。來自部落耆老的口述中,也明確指出了太魯閣族的祖先以Gaya作為世代傳承的教誨,真正要確立的是一個人的lnglungan(心靈)。太魯閣族人以祖靈庇蔭的權威力量作為人生行事準繩,嚴謹遵循各個生活場域的規範、教誨與禁忌,藉此逐步修調心靈意志、精神與氣質,嫻熟謀生技能與應對生存危機的祕法,握持超越生活困頓的力量。
誕生
很多年以前,我的母親時常提到在她們那個年代裡,部落家戶撫育孩子成長的辛酸過程。母親在生前曾斷續訴說早期部落裡的生活境況,這些故事情節一直要到我自己也為人父之後,才能真實體嘗其中艱澀的生存意涵。我在1962年的夏天出生,而且比預產期提前了很多,此後我的母親付出了很多的精神和體力照顧「早產」的孩子。依照部落習俗,家族親友們都會到產婦家裡來探視嬰兒,幾乎全都毫無例外地憐惜著嬰兒的出生,輪番安慰身心俱傷的母親。他們認為懷胎孵育未完全的嬰兒,是根本不可能存活下來的。我的母親完全不在意家族親友的話語,雖然有時候內心充滿煎熬苦楚,但她依舊堅持著每天用沾水的布巾不斷潤濕我那總是枯乾的嘴唇。同時,她也以同樣的方式沾奶水讓我溫飽。我的母親疼惜孩子脆弱易感的身體,也從未放棄我的生命存在。
不久之後,因為父親任教學校異動,我們全家離開了長漢山下的明利村,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住在支亞干溪右岸的西林村,最後是遷到木瓜溪流域的銅門村居住。後來我的年歲漸長,逐漸意識到從萬里溪到木瓜溪這條移動路線,正好跟我們的家族祖先在二十世紀初葉的南遷路徑反向回溯。在日據之前的年代,我們的祖先從木瓜溪上源的Btulan(巴托蘭)住區漸次往南移住,先是在現今的文蘭、重光山區,經過支亞干溪上游山區,最後抵達了萬里溪流域右岸的長漢山區建立部落,並形成現今萬榮鄉明利村的三個部落住地。【圖3】到了1970年代,緣於父親任教國小的調動,經過幾次移住搬遷,最後回返祖先當年的部落居地。
圖3 |太魯閣族人祖先從立霧溪上游移住木瓜溪上游山區,建立kMhiyang住區,日據時期稱:巴托蘭住區。圖為從木瓜溪上游山峰向東遠望的峽谷地勢,日本人稱之為:萬代峽。圖片提供:旮日羿.吉宏
大約是在我五歲的那年夏天,父母親帶著我們回到明利老家,探望祖父母和家族親友,村落內的族人們很容易就認出並叫著我姐姐和哥哥的名字,唯獨無法認出我是誰的孩子。經過母親的解釋之後,他們才瞭解當年家族長輩們原本認為無法存活的那個早產兒,已經在多年之後健康的成長了。
這似乎是冥冥中的定數,在母親傾注心血且渡過誕生劫難的我的人生裡,無論是日常生活或是文字書寫,乃至在部落裡進行人類學訪談探索的時候,祖先的庇蔭和護佑一直緊密相連。尤其是承襲家族巫術傳統(mita utux)的外婆Reybix Siyal,常常為了子女疾苦的召喚,遠從支亞干溪的山腳部落來到木瓜溪台地上的銅門部落,為我的母親施行療治儀式,藉以抒解家裡的鬱悶氣息。
2002年某日,我的母親過世近半年後,外婆Ribix Siyal突然到家裡來找我,看著我的時候也沒有多說什麼話,就只輕聲地說:
Kaji! Usa qmraq kingal babuy, mkrut ta babuy ni pdaun misu han.
(Kaji!去買一頭豬來,我們要宰殺獻祭並為你祛厄祈福。)
外婆本就不多話,當下聽到她這麼說,我也就毫不猶豫地照著她交代的事情聯絡豬販購買一頭豬,並請豬販一定要在數天後的周末清晨送到家裡來。到了約定殺豬做儀式的周末清晨,外婆早在家裡的前院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後,買來的豬才送到家裡的前院。由我的姐夫操刀刺喉宰殺之前,外婆站在豬頭前方位置,並叫我待在她旁邊,跟著她做的powda babuy(殺豬禳祓祛厄、祈福)的獻祭儀式過程。這時候姐夫的刀尖隨即刺向豬的喉部,或許是這頭豬突出的嘴部已被麻繩牢牢綑住,當鮮血從喉管的破口猛烈噴洩的時候,豬沒有嘶吼狂叫,反倒是連番發出哀怨似的低鳴。【圖4】
圖4 | Powda Babuy是太魯閣族人殺豬獻祭祈福儀式,運作於禳祓災厄、贖罪祈願、預兆豐收等日常生活。圖片提供:旮日羿.吉宏
豬血從刀尖刺的孔洞噴出,緊接著湧出大量血紅,隨著流動噴發的豬血全都瀉入了豬頭部位下方的的紅色水桶,外婆此時唸誦祭詞祈求平安順遂。接著是在劃開豬肚與取出內臟器官的時候,外婆緊握手上的小刀,在豬身頭部、耳朵、舌尖、腳等部位的右邊各切下一小塊,接著在豬身體內的臟器翻攪,取下心臟、肝臟、腸和腸邊肉等部位各一小塊,同樣放到同一片芋葉上,然後將芋葉捲裹包住這些內外臟器,用一段塑膠繩包縛捲裹的芋葉,這就是要獻給祖先的牲祭品(qnslan)。
外婆的右手握著芋葉繫縛的牲祭品,左手握起小鋤頭,走到旁邊圍牆內的小塊土地上,用小鋤頭挖出一個小坑洞,把牲祭品埋入坑洞裡面,接著用小鋤頭鏟些泥土堆覆蓋住坑洞內的牲祭品。要將牲祭品埋入小坑洞之前,外婆先對著手握的祭品吐口水,同時也要我做同樣的噴吐動作。埋藏覆蓋的時候,外婆依然持續而反覆地唸誦祭詞,祈求祖靈一定要讓孩子平安順利,無論走在暗夜或白日,就連雲霧也不要遮擋孩子行走的道路上。
獻祭儀式之後,家族親友就在家裡前院暢快地喝著豬血湯,配上現煮的豬肝和燻烤五花肉。外婆在這時候再次把我叫到她面前對著我說:
Kaji, aji su emphuya.
(Kaji,你不會有什麼事。)
我原以為外婆為我做的powda babuy,主要是在祛除我當時遇到的煩擾困境而已,單純地感受來自靈界撐持心靈消沉的力量,也沒有做過多的聯想。直到若干年後,外婆已遠去靈鄉,我又再次遭逢更艱險的職場人事紛擾,以及外界團體的質疑壓力。就在我的心情日漸煩悶盪沉的時候,有一天午夜夢見了過世多年的父親,遂從睡夢中驚醒。在醒睡恍惚的片刻間,腦意識裡突地閃過外婆說過的話語:「aji su emphuya」。這時候我才領會到了當年外婆為我做的儀式、對我說過的話,其實一直伴隨在我的生命之中,時刻提醒我必須一一面對災厄,才能真正地超越災厄。
啟示
太魯閣族人憑藉自己勤勞耕種的農作物和家養牲畜供祭祖靈,以此表達感恩、祈願與請求;祖靈則因子孫儀式獻祭的真誠而護佑族人的生活環境,並進一步賜予子孫靈力與福運。族人日常生活中舉行祭儀的精神與作用,就在人與祖靈間的互補交換概念。從遠古以來流傳的「洪水神話」、「巨石傳說」與「小米神話」情節裡,涵括了勤勞墾作、獻祭撫慰與部落團結凝聚的生命經驗,啟示了部落族人在現實環境中的生存之道。
(1)洪水神話:獻祭開啟的人生道路
太魯閣族的洪水神話裡講到族人山居時期,發生洪水淹沒了大地的災難,那時僅剩Truku住區的山峰上還露出面,所有族人立刻往山頂方向逃難。當時還把醜女丟入海水中,對祖靈祈求海水盡速消退,但醜女又漂回山頂的陸地上,而洪水也並未消退。這時候祖先們就再把一位美女丟入海水中,不一會兒海水退去,大地再次浮現。從此之後族人返回部落,部落裡的小米榖物都被洪水沖走了,卻換來裝滿穀倉的魚類。
洪水神話提示了族人身處林野崇嶺的險境而陷入困頓,或者族人觸犯禁忌而導致生活混亂的解決方法,就是敬謹地舉行獻祭贖罪儀式,讓人與祖靈關係和諧,從而開啟嶄新的人生道路。族語Powda Gaya(獻祭祈福)的詞意為透過牲祭儀式慰解祖靈,以紓解子孫觸犯禁忌所面臨的災厄懲罰,並祈求生活平順,修補恢復日常生活秩序。
隨著世代遞移的現實環境變遷,儀式運作也有些變化,遇到乾旱求雨、大雨祈晴的時候,以及遇到不明事件的意外、災禍的時候,逐漸改以豬、雞、鴨等家養牲畜作為獻祭牲品。獻祭解除困頓災厄的關鍵在於人自身的心性,把自己珍貴而完美的物品所象徵的勤勞敬謹獻祭,以此取得與祖靈和諧連結,化解人世間的災厄,並為子孫展開美好的人生道路。
(2)巨石傳說:祖靈匯聚的神聖場域
在太魯閣族的巨石傳說(pusu btunux)裡,提到一塊巨石插立於部落西方連綿的Dgiyaq Bnubung(博諾彭)山區峰巒之中,這裡是祖先起源地,也是祖靈匯聚的聖域,這個地方就是今人所稱之白石山區。【圖5】部落獵人經過這裡的時候依照習俗需要虔敬獻祭,不能有大聲喧嘩、隨意便尿等恣意妄為的舉動,如果違反這些禁忌而觸怒祖靈,獵人將會發生獵具消失、意外受傷,甚至遭受狂風、暴雨和雷電襲擊的懲罰。
早期族人口述裡大多提到這塊巨石在遠古時期就已經存在於祖先獵區,也指出了Truku起源的聖山巨石是自古以來祖靈匯聚的地方。因此,族人來到巨石矗立的山區一帶,若不先獻祭祖靈,或者帶著憤恨的心情與任何不莊重的行為,都會導致災禍降臨。
太魯閣族人數百年來嚴守獻祭祖靈的祭儀行動,即便到了現代生活情境,獻祭祖靈的儀式依舊在族人家戶間世代傳衍。族人藉此尋求與靈界的祖靈溝通、祈求,彌補撫慰家族祖靈與其子孫間的和諧關係,並以祖靈賦予的力量驅逐災禍、祈願豐收與生活平順。
圖5 | 太魯閣族自古流傳的祖先起源聖山:Bnubung(白石山),及山上矗立千年巨石,這裡是祖靈匯聚的神聖場域。圖片提供:旮日羿.吉宏
(3)小米神話:勤勞耕殖的訓誡
小米神話提到遠古時期的人們只要烹煮一粒小米就可以讓一家人吃飽,一束米穗就足夠一家數口食用一年,不需要常常流汗耕作,就可以擁有吃不完的小米。不料,如此美好的歲月卻被一位懶惰的族人徹底改變了。這天他異想天開地把家裡的小米全部放入鍋內烹煮,隨著湯水的滾燙沸騰,小米在鍋內膨脹彈跳,猛烈地把鍋蓋掀開。鍋內的小米迅即變成qbhni purut(山麻雀鳥)往天空飛去。其中有一隻鳥回頭告訴族人:從今以後你們必須辛苦勞動,否則無法獲得足夠的小米。這就是太魯閣族人需要在每年耕種小米的緣由,族人在辛勞播種到收穫期間,qbhni purut還經常到耕田裡吃小米,跟族人爭奪農作糧食。
小米神話寓意於原本美好的生活因為族人貪念而遭到毀壞,在以祖靈為中心信仰的體系下,唯有勤勞才會受到祖靈庇佑,維繫族人生存繁衍。靈橋神話中敘述男子必須善於狩獵和女子要能擅長織布,死後才能通過靈橋回到祖靈的居所。在靈橋、小米神話的情節對照鋪陳下,也明確點出了Gaya作為勤勞敬畏與遵循祖制的訓誡意涵。
教誨
若干年前的部落耆老講述早期的山居生活,鮮少發生病毒感染而導致生病或死亡的事件。那是因為族人在山腹台地上的住家,習慣性的在住家周圍塗撒炭灰、撒些菖蒲根作為區隔防堵的界線,以此防止疾病傳染或蟲蛇類入侵家園,避免疫病蔓延的傷害。部落耆老還記得那時候從未發生過瘧疾、天花、赤痢等傳染疾病,這些疾病是在日據殖民集團移住後的1943年間,因為與外界接觸的十幾年裡才爆發了疫情。
多年前耆老口述提到部落族人防範疫疾和家戶染病後的自處規範有三,一是族人若聽聞其他部落發生流行性疾病的時候,就會立刻在部落與部落間的通道上橫放樹枝或竹枝,以此示警阻止族人在部落通道上出入。這種禁入標誌的族語稱之sdahal qhuni,即砍下一根上端交叉的樹枝插立在土地界線上,再以另一根木頭橫架在地上豎立的樹枝分叉處。土地或領域的標記,也具有避免不明事物侵擾的防線作用。二是遇到部落內有人染患疾病的時候,族人即在家屋外的界線上,或在家戶門前插立樹枝,並摘取五節芒或蘆葦綁結在樹枝上示警。家屋前插立樹枝標誌(pnskraya),表示家裡有病人而禁止族人進入家屋內,以防止疾病傳染蔓延。三是家戶內有人生病的時候,其他家戶的來訪者不能進到家裡面,因為來訪者在路途中可能踏過一種叫做klapu的野草,這種草類如果接觸到患病者身上,會產生病情更加嚴重的影響。此外,來訪的親友倘若曾經吃過老鼠、松鼠等鼠類,也絕不能進入屋內探視病人。
相對於這幾年病毒不斷擴散異變的現代情境,人們想方設法地如何重建新的人際互動模式,亟欲尋求解隔疫病災厄的當下,我們回溯百年前的祖先生活處遇,也曾面臨上述類似病毒侵擾的危機。在Gaya思想生活裡,族人相信人生際遇與行事因果皆源自祖靈的作用效力,關於疾病、災厄、愁苦、歡愉,以及處理異常、不明事件,皆歸因於人與其祖靈間的關係作用,因而透過身心修煉伴隨著與靈界連通的相關儀式行為,藉以尋索解決途徑,禳祓驅離污濁疾厄,達到人靈諧和的潔淨境界。
轉生:代結語
這幾年兒路團隊在銅門山水土地上躬身於踏溯深耕的基底修煉,體驗到部落生活就是藝術美學的身心實踐。從2019年到2020年的兩年間,由兒路創作藝術工寮推動的「Phpah藝術聚/Mtukuy播種者」新工藝策展系列活動,在木瓜溪流域中游台地上匯聚藝術家與村落族人的對談研討、實作交流。祖靈庇蔭的居地空間夾雜著自然生態景觀下的歷史過往,藝術家們的實地創作開啟了溪谷台地蘊藏的文化能量,精彩地演譯了熟悉而嶄新的土地情懷。
今(2023)年的藝術聚以「轉生術」為主題,透過獻祭儀式、文面拍刺、鑄刀工藝,以及織布技藝等部落實踐行動,直探Gaya的意義與當代衍變。【圖6】【圖7】Gaya作為太魯閣族人世代傳衍的思想場域,隨著部落族人生活環境的改變,揉合了現代情境的多元性質,卻依然滲透運行於族人的各個生活領域之中。Gaya作為人生在世的思想核心,祖先靈力賦予的啟動關鍵是在個人起心動念的靈性修煉,所謂「純淨」的內涵並非事事平順無欲,而是通過人在世間必然的遭逢且予以超越的身心歷練。
這就是我們正在進行的復返實踐,身處於充斥著紛亂、壓抑與迷離未知的現代生活氛圍中,最終解謎之道仍需回到千百年來祖傳的經驗教誨中,去汲取、釐清與修煉傳承,從而在現代村落社會中建構一個古老而嶄新的處事態度與生活哲學。同時,在幽冥靈界斷續微閃著光緣所傳遞的訊息,也依然牽繫著人生在世的苦難與歡愉,等待著一顆澄淨透明的心靈召喚。
圖6 | 旮日羿帶領參與者認識太魯閣族獻祭儀式。圖片提供:兒路創作藝術工寮
圖7 | 藝術家宜德思帶領的文面拍刺工作坊。圖片提供:兒路創作藝術工寮
旮日羿.吉宏
Kaji Cihung
參與本計畫之研究者。銅門部落在地文史工作者,著有《歷史、系譜與文化交錯:Yayung Mkruh(木瓜溪)流域Seejiq Truku部落生命史調查研究成果報告書》(2006)、《植物、文化與部落產業:太魯閣族的民族植物及其生態概念調查研究成果報告書》(2008)、《太魯閣族部落史與祭儀樂舞傳記》(2011)、《黏繫、滑離與巫醫當代書寫:太魯閣族傳統醫病儀式及其民族植物世界》(2013)、《逆襲:Masaw Akit 彭密成傳記——太魯閣族木瓜溪流域Mhiyang住區家族四百年史》(2021)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