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巫覡:傳統醫療儀式者與藝術的當代實踐性

Contemporary—Shamans: Traditional Healing Ritualists and the Contemporary Practice of Art

——東冬.侯溫 Dondon Hounwn

成巫:Sici、Emax與Rabay

2010年,由於原住民族委員會的「原住民藝術工作者駐村計劃」提供了一定的資源讓藝術工作者能夠回到部落生活與創作,我也因為這個機會決定從本來的工作辭職、離開待了幾年的台北,決定回到部落裡,嘗試成為一個專職的創作者。當年我回部落後主要進行的工作是採集歌謠、神話與故事。那時與許多老人家接觸,這些老人家們不約而同的都會談到我的曾祖母Sici Dowriq。Sici Dowriq是一位巫者,她擁有很多傳奇故事,日治時期甚至曾為日本人治病。在我的家族裡,也有很多關於她的記憶,譬如有關她如何治病、幫人驅邪、除咒…等。那時我聽到很多關於我曾祖母的故事,家人也說我小時候有段時間是給曾祖母照顧的,但是我對於她卻完全沒有任何印象。後來透過家中長輩的講述,我才知道,原來我小時候會「亂講話」(說出自己感受到的事情),例如說誰家有誰要走了…之類的,所以我曾祖母與祖母就把我帶到山上做了一個儀式,讓我變「好」。而我在這個儀式之後,對曾祖母的記憶也都不見了。

因為曾祖母的關係,也因為自己記憶的空缺,我開始尋找部落裡還在做儀式的其他長輩們,想聽見更多有關「巫」的事情。在我的理解中,太魯閣族語「Smapuh」是「行儀式的人」,這個字的字根是「藥」,sapuh。而「msapuh」是「正在被治療」的意思,m是一種現在進行式的語態;Smaph的意思則是運轉這個療癒力量的人。如果要找一個中文語意來對應,或許是「巫醫」比較接近。因為對於Smapuh感到好奇,我開始主動接觸一些老人家。第一個教我認識傳統儀式的老人家是 Emax Yudaw,Emax是銅門部落Mqmgi (慕谷慕魚)家族的領袖,漢名是許有祥,他已經過世了。【圖1】他第一次帶我做儀式,是在一個很特殊的情況;那天我要在部落裡面演出,但是一直下雨,於是Emax帶我進到樹林裡面,讓我拿著一些豬肉、酒與菸,在雨中向祖靈祈福。我們祈求祖靈能夠讓活動順利進行,因為這一天的演出是要表達對祂們的懷念與敬意。那天在簡單的祭祀結束後,雨就停了。後來又接到一通電話,由於當時的演出經費不足,我正為此苦惱不已,而那通電話就是來告知我已經募到款項,金額剛剛好彌補了我原先不足的差額。Emax後來也教給我很多有關祭祀的知識,例如若有外族要來與我們進行交流時,要用雞的血來獻祭,雞血可以保佑大家在旅程中的平安……

圖1 | 第一個教我認識傳統儀式的老人家Emax Yudaw。圖片提供:東冬.侯溫

後來,我開始嘗試接觸其他太魯閣族部落的巫者,包含萬榮、西林幾個還有在做儀式的長輩,直到我在崇德部落接觸到我的老師Rabay Lowbin。我與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雨天,當時我在她家外面呼喚都沒有人回應我,直到我想起要用母語來問:「Niqan seejiq hug?(有沒有人在?)」她才終於回應我。她叫我經常去找她,那四年裡我跟在她旁邊看,看到她幫族人進行的許多儀式,包含治病、解夢、找人…等等,也聽她講述了很多她在行smapuh的過程。

我本來以為,這一切對我而言,應該就只是記錄與陪伴,但在2016年卻發生了重大的轉變。那時我弟弟時常夢到不好的東西,譬如穿著和服的女性常常在夢裡對他狂笑,我就想帶他去找Rabay。要去的前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走在山路上,有一群老人家走在我的前面。隔天到了Rabay家,她問我有沒有做夢?她說她也做了一個夢,是她與其他的巫醫祖先們走在山路上,隊伍最後面有一個小孩子。她跟我說:「你來接靈。」她要我成為Smapuh。【圖2】

 

圖2 | 2016年,Rabay帶領我接靈成為Smapuh。圖片提供:東冬.侯溫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這樣的角色與身分,這讓我感到很徬徨,但幾經思考,就逐漸理解到,這一切在冥冥中似乎已經是確定的事。這幾年的相處我一直都在跟 Rabay學習。Rabay說必須要取得家人的信物、要在家人的允諾與祝福之下接靈,所以家人要幫我搗米糕,米糕要在接靈儀式中使用。我回去跟我的父親講我要接靈,但由於父親的祖母也是行儀式的人,父親知道這個工作的辛苦,所以他一開始不同意,但隔天凌晨,他卻自己起床去搗米糕了。我不清楚父親是否做了夢或是有其他的因素,讓他最後下了這個決定。

傳統醫療儀式的執行者:Smapuh

接靈(ppangal bhring)儀式的過程非常繁複與冗長。第一個步驟是「夢境」,第二個是「占卜」,為了確定是否就是這個人要承接,之後才會「獻祭」。獻祭完,我們會將米糕搓成一條一條的,穿過我們的法器「daran」,最後接靈的人要把米糕吃掉。在我所承接的系統裡,接靈最少要有七位巫醫祖先下來當我們的後盾;有些人可能是一次接靈儀式來一個或兩個巫醫祖先,但我當時是七位全都來了,所以我只有做一次接靈。

一般來說,在接靈儀式之後會有一些夢境,要重新學習跟著師父,可是Rabay跟我說,我這幾年已經看過、聽過很多了,我也有她的手稿與錄音,她相信我知道儀式要如何進行。我是在接靈一個多月之後進行了我的第一場醫療儀式,當時因為部落的人一直夢到過世的親人,所以他們來找我。我在占卜時看到了一些畫面與意象,得知這位過世的人有一些東西放在家裡,我講了大概的位置,占卜的結果是準確的,也順利找到了遺失的東西。

我這幾年的行巫,大部分是幫家族與部落的人,但也曾經幫助過不同族群的人。我所習得的儀式主要有解夢、占卜、除穢、除喪、婚禮祝福與個人生命的祭儀禮俗。在儀式裡面,我認為有一個優美的語言過程,kndapdlmngaw、kndapkda,意思是用祖靈的力量祈求你能夠理解生命的奧義、祈求你能夠用語言將它表達出來,然後影響、分享給其他人。【圖3】【圖4】

圖3、4 | 儀式裡有一個優美的語言過程,意思是用祖靈的力量祈求你能夠理解生命的奧義、用語言將它表達出來,然後影響、分享給其他人。

圖片提供:東冬.侯溫

在我的記憶中,早期有幾次比較深刻的儀式經驗。我的姑姑時常夢到我兩個過世的表姐,占卜結果顯示,是因為她們的「時間」到了。太魯閣族的習慣是,親人過世四十天會殺一次豬,告知過世的人祂已經過世了,要離開祂的肉身;過世一年後要再殺一次豬,告訴祂要離開這個家族與部落;過世十年再殺一次豬,告知祂已經進入到祖靈的世界裡。那時就是因為我表姐的時間已經到了要去祖靈世界的時間點,所以我的姑姑被託夢,這是占卜的結果,我就為家族進行儀式。

另外有一個例子是,有位族人一直反覆生病,所以來尋求協助,但在我知道這個家族之前,我就夢到一個女孩子,在我的夢境中,她的長相、衣著、造型都很清楚。後來他們來找我,我說我夢到了這個女孩子,結果那就是他們的家人。占卜的結果顯示她的魂魄沒有得到祭祀,還在遊蕩,所以我就做了一個儀式去處理。很矛盾的地方是,在儀式圓滿完成後,對方是跟我說「感謝天主」,說我一定是天主派來的。【圖5】

圖5 | 部落中的宗教現象非常衝突又有趣,我曾在作品《祭禱》中討論過這個現象。族人們一邊上教會、一邊做獻祭;心中有上帝,但也還記得祖靈。

圖片提供:東冬.侯溫

我也遇過要通過別的族群的神明來進行處理的例子。曾經有一位泰雅族的族人,他家裡連續發生了一些事情,後來他在車站遇到一個道教的仙姑,仙姑告訴他在他的背後有許多祖先的事要處理,他必須要回到「山上」找自己族的行儀式者才能夠解決。他一開始找泰雅族的巫,但沒有找到,後來就找Rabay,Rabay請他來找我。我的占卜結果是,他的家裡面有一些事情要處理,家人生病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後來他按照我的方式去處理,事情很圓滿,生病的家人也康復了。他後來特別來跟我道謝,我好奇問他那位仙姑的背景,他說是金母娘娘的乩身。這位金母娘娘我也曾經在夢境中遇過,曾經有一位台北的族人委託我去看他的朋友,可是當時我無能為力,因為我覺得我溝通不到,當晚我就夢到一個很「時尚」的女子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要我醒來之後打電話過去。我照做了,結果電話接起來是台北的慈惠堂,那是金母娘娘的廟宇。後來我朋友就是去找他們解決了問題。

在Smapuh的道路上,我還在經歷這一切。Smapuh對我而言,並不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身分或位階,它與其他的社會角色是平等的,至少在太魯閣族的文化裡。因為當我們在講靈力「bhring」時,獵場也有獵場的靈、織布也有織布的靈,任何事情都有祂的靈力傳承。當一個人很有號召力的時候,我們也會稱呼他很有靈力。靈力在太魯閣族的文化裡就是生活的一環,也因此,我並不認為醫療儀式的傳承者是特別的,它就是部落生活中的一個社會角色,在這個角色中,我要更謙卑,完成這個角色的任務。從Emax到Rabay,我所經驗、學習到的醫療、祈福、祭祀儀式總共有13種,包括除穢、祈福、占卜、解夢、祈禱、種植生命、讓你懂得分享謙虛、讓你懂得表達、讓你能夠理解,讓你能夠驅逐荒野之靈(suling utux)、解除蜘蛛蚊蟲之毒、驅散腫脹,最後就是招魂。

藝術的當代實踐性

成為Smapuh初期,我曾經因為自己藝術創作者的身分,有過一點徬徨。儘管我努力學習、傳續祖先的知識技能,體悟族群部落的智慧,但當我由族人、巫覡的身分過渡到藝術表演者的位置時,我擁有的已經足夠了嗎?我真有能力穿越人間的窠臼、時空的阻礙,來去自如嗎?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藝術工作與儀式工作之間取得平衡。我的轉化、我的語言,是否可以同時肩負這兩個角色?當時Rabay跟我說沒關係,「我們在做的是一樣的事情。」Rabay的話刻在我心裡,但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從小到大,我遭遇部落、族群、原住民族與台灣社會所面對的巨大變動。我雖然在部落裡長大,但是求學時期讀過神學院,也到台北去讀書、賺錢。我歷經過宗教殖民的嚴重影響,也體會過不同性別觀念在我身上留下的刻痕。回到部落以後,族人們一起走過祖靈之木的抗爭、阻止山林資源被搬運,又眼睜睜的看過因慕谷慕魚的爆紅,外來的勢力與遊客是怎麼對待我們祖先的故鄉、外部資源的競逐又怎麼分裂了我們的意見。這些事歷歷在目,有好多都還在發生當中。

部落與台北都會的遷移、往返的歷程,讓我成長,也讓我開啟視野,種種因緣、巧合,逐漸注定生命道路的抉擇。在部落、在族群,以及族人的需求上,我被賦予Smapuh的身分與職責。身體的慾望、心靈的追索、展現的企圖,使我努力成為一個藝術工作者。我從2010年開始獨立創作,直到2016年,我成立的兒路創作藝術工寮開始駐紮在銅門部落,一年一年,我們進行各種田調與計畫、舉辦不同的活動與展覽,為了找回不同家族的歷史和故事而努力,為了讓部落文化不被外來的旅行社壟斷詮釋而開始連結不同的產業場域,我們以藝術節的模式讓更多人認識在地的生命故事,也透過部落劇場探討當代性別與傳統視角的理解。【圖6】【圖7】這期間,我依然面對族人在儀式上的需求,依然作為人靈之間的溝通者、平衡者,兒路也在曾經艱難的處境中漸漸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圖6 | 2018年為記錄銅門各家族歷史而展開的「Thiji Tomong:千徙.銅門」表演現場。圖片提供:兒路創作藝術工寮

圖7 | 2019年完成的傳統家屋蓋建計畫以及陸續舉辦的籐編工作坊。圖片提供:兒路創作藝術工寮

 

去年,我帶領兒路在大祭場上演《遊林驚夢:巧遇Hagay》,我試圖透過這部作品,創造、討論並視覺化太魯閣族的靈觀,我認為在我們的Gaya裡,所有不同的生命與經驗,終歸都是平等與互相容納的。這齣劇在上演前曾遭遇到很大的困難,不只疫情的打擾,還包括不同族人的意見,致使它一度要更改演出地點,不能在部落演出。然而最後當我們還是力爭回到部落上演後,當天晚上,演出結束,一位80幾歲的耆老告訴我,他看見了我們太魯閣族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我的眼淚沒辦法止住,Emax的女兒也來了,她對我說,那是祭師的夢,是真實的存在。【圖8】【圖9】我漸漸相信,當代這些多元而複雜的處境,是可以透過努力學習、溝通與轉化,讓原本衝突、對立的狀態,在漫長的追尋之途中獲得調和,凝成一體的。這是藝術的力量,也是信仰的力量。也是在《遊林驚夢:巧遇Hagay》以後,我決定開始構思一個屬於「Gaya」的展覽研究計畫,並在今年(2023)年開始,邀請更多不同族群與專業領域的研究者、創作者來到銅門,我想讓那些對許多當代人而言,已經是過去的、記憶中的、不再明晰的概念,可以從複雜的歷史與時光之河中重新顯現。

圖8、9 | 《遊林驚夢:巧遇Hagay》在銅門部落的演出。圖片提供:兒路創作藝術工寮

作為一位藝術工作者,又身為一個Smapuh,我真的有能力穿越人間窠臼、時空阻礙,成為守護平衡與力量的人嗎?人間山谷、河畔行走,曾經飛越海島與大陸,駐足都會街角,竭盡所能、努力追求,卻終究要回歸最平凡的生活中思考,與現世千絲萬縷的包袱、連結,如何藉由巫覡之術、演者之能,通達靈能,編綴這無形而巨大的網絡。「我們在做的是一樣的事情。」這是我的巫覡之路。

東冬.侯溫

Dondon Hounwn

本計畫策展人。銅門部落藝術工作者,作品曾獲第一屆與第二屆Pulima藝術獎評審團獎、首獎。作品多探討當代部落社會中許多隱現的現象,包括宗教、信仰、性別,形式涉及表演藝術、錄像與裝置。2016年成立兒路創作藝術工寮,逐年舉辦各種類型的活動、表演與展覽計畫,包括《巴托蘭之心.兒路唱故事》(2016)、《Smbarux Alang建構,生存之地》(2017)、《Thiji Tomong:「千」徙.銅門》(2018)、《Phpah藝術聚》(2019-)、《遊林驚夢:巧遇Hagay》(202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