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符碼

Prologue: A Code Across Time and Space

——東冬.侯溫(本計畫主持人)

「Gaya」到底是什麼?在哪裡?祂若是古老的規訓,為何今日的族人依然遵從著祂?祂若是祖輩的遺痕,又怎麼面對今天千變萬化的世界?

炎夏之日,家門前曝曬著金黃的玉米,我的大拇指因為撥玉米粒起了水泡,祖母在一旁說起日本人來之前的故事……

當族人們還住在Mkibuh(慕歌伊波)、一個深谷中的部落時,所有的採集與狩獵都是一場神聖的交換。伐樹換名、非季不獵,在Gaya裡,人與自然是共生的。

最一開始的家族,像mqrig(山胡椒)一樣發芽茁壯,成為因著血脈而彼此相連的部落。家族與部落就像一座森林,隨著時間,樹向不同方位延伸,形塑山林的版圖。緊密之中,互生汰換,在Gaya裡,人有了禮儀與倫理。

神話裡,光與物質有了起源。織的重複、編的力道、耕的收穫…生命被濃縮在日常之中。水的變化、風的來處、日月升息…生命也被放大到未知的一切裡。人感到渺小,卻渴望與永恆對話,在Gaya裡,人相信了精神的世界。

在太魯閣族的觀念中,我們將社會、世界、宇宙的法則和秩序稱為「Gaya」。Gaya無所不在,不管是個人的生活還是集體的生命,從死至生,無始無終。然而時序流轉,今日的文明介入了圖騰下的意識,開始了百年的震盪;靜逸的堰塞湖,破防後流瀉,奔流在變換萬千的各種處境裡。或許我們只能像水一樣,在急劇的遭逢中流散、蒸發,再從世界的彼端凝聚、匯流…重新藉由身體的實踐、靈魂的感受,再次擁有「snhiyi」——一種身與靈、全然「相信」的力量。

2013年,在我自己的創作生命中,因為一次我與「Hagay」【註1】的互相映照,打開了鎖在部落記憶裡的密語。「Hagay」就是我的日常,是我的展現、我的追求,是小時候祖母帶著我、跟其他老人家介紹我時,親切的稱呼;但曾幾何時,它成了負面詞彙,創作的那幾年,我像落入溪水的蝴蝶蘭,風雨折磨,卻仍在載浮載沉中綻放奇異顏色。

我漸漸理解到,即便只是我的日常,它依然牽涉著太多複雜的更迭處境。當我們談論群體的歷史、文化時,「個人」如何體悟在那集體之中產生的精神意義?又怎麼在各自紛陳的意識與經驗裡尋找平衡關係?回到部落以後,我關注的事情,除了自身的經驗之外,也開始試著參與眾人事務、走入集體之中。這大概是一種方式,讓生活在同一片土地的人、擁有同一段淵源的族群,能在分裂的今日重新理解、合作溝通。

2023年,在「Hagay」的十年以後,我決定面向「Gaya」,面向這個越來越模糊、卻始終埋藏在族人生活與記憶中的概念。時至今日,Gaya對於我們來說究竟是什麼?在這個變化萬千、歷經漫長殖民後的土地上,我們已經有了不同的生活模式、不同的語言價值觀、衝突的意識形態,我們也遠離了原初的山林和信仰,穿梭在城市與部落之間,Gaya對這個世界而言還能是什麼?如果Gaya已經消失,為何在祂的面前,我們依然謙虛、願意相信一個共存的可能性?今年,我以「Gaya的當代轉生術」為題,結合來自不同部落、族群的創作者、研究者,並藉由族人引路,開展這個隱伏在我心中的問題。這些參與者,橫跨了藝術、文學、人類學、環境或歷史研究…等不同領域,帶著各自對於「Gaya」的想像和疑問,潛身探索在一次次往返銅門的過程裡。

現階段,參與者業已將各自的踏查與研究過程轉化成不同的表現媒材,並著手進行創作。在未來的展演拉開序幕以前,我們以書寫先行,試圖記錄、梳理這一個龐大的命題,並為未來的計畫奠定研究基礎。希望透過不同聲音、知識、生命經驗與價值體系的交流,我們真的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慢慢搭起一條條可能通往Gaya的甬道。

註釋

  1. 「Hagay」是東冬的大伯告訴他的一個神話。是一種沒有特定性別的屬靈族群。有另一說法為古早部落裡,一位喜歡透過扮裝、表演而聞名的族人名字。後被族人引申為對性別氣質比較中性、比較陰柔的男性之指稱。

——呂瑋倫(本書主編)

2023上半年,我們第一次以「Gaya」為題,邀請此次計畫參與人員出席討論。這些受邀參與人,有的是銅門部落族人、有的是不同部落的泛紋面族人,更多的是來自不同族群、不同城市的好朋友。那一次的討論會,除了本身作為族人的幾位參與者之外,大部分的人,幾乎備守著一種觀察狀態,因為「Gaya」的資訊是如此龐大、豐富,明確卻又抽象。然而,我們的目的實非創造出一種或數種詮釋Gaya的範式,事實上——請先容我借用太魯閣族語的語境它們有時纏繞著豐富的隱喻,卻未必不會把事物描述清楚——關於「Gaya」所牽涉的意義,正如太魯閣族人被迫遷前的生存圖景;他們共享淵源之地,卻廣佈不同山頭,隨時序和大自然的流轉遊獵、遷徙、移居…

是以,以「Gaya」來討論近代原住民族在殖民與現代化後的各種處境,是一個再適切不過的切入角度了。因為祂本來就帶有高度的流動性,對應著不同時代、依然共享著某些意識形態的生命社群。但這也讓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起來,祂的流動是緊緊貼合著真實的生命處境,並非只是知識層面上的空談思辨或文字技術的巧言令色。

正因如此,我們的每位參與者,啟動的不會只是他們的專業知識背景,而必須花更多時間與力氣,於肉身的實際在場、精神的對話交流之上。本書以「Gaya知識系統踏查專書」為副題,即為指出,如果Gaya體現的龐大體系能夠被我們轉譯一二,它必然經過一個肉身與精神的踏查過程。所有知識或文化生產,是以此為前提。

在本書中,我們邀請計畫中的七位參與者書寫長稿,並收錄其他參與者未來的展演計畫。不管是獨立長文,或是創作計畫,都可以看到所有參與者以全然不同卻又有高度對話性的切入角度,試圖回應這個命題。在邀稿文章的部分,首先會由銅門部落在地的文史工作者旮日羿.吉宏(Kaji Cihung)破題,有別於旮日羿過去豐碩的專書書寫,在他的文章《Gaya思想場域與其當代衍變》中,除了呈現一貫堅實的、多年田野下的知識累積之外,也將自身的成長經驗、儀式經驗編織其中,呈現出一幅知識與生活的交融圖景,也為我們建立了對於「Gaya」的基礎認識。第二篇東冬.侯溫(Dondon Hounwn)的文章《當代-巫覡:傳統醫療儀式者與藝術的當代實踐性》則聚焦於傳統部落社會中特定的醫療者角色「Smapuh」,以自身接靈以後的經驗,闡述Smapuh在古典的、當代的社會運作中所承擔的責任與體悟,並將之連結到自己藝術工作者的生命敘事之中。

接續其後的文章,為來自不同族群、不同領域研究者的書寫觀察。潘小雪的《Gaya的美學研究》為我們記錄了幾次主要的踏查和工作坊活動,並融合個人在美學和藝術上的探尋,對「狩獵」、「儀式」、「紋面」三個不同的文化行為進行提問與論證。文學創作者徐振輔的《你能聽見sisil的聲音嗎?》是極細緻的文章,他專一聚焦在對太魯閣族獵人頗為重要的「繡眼畫眉」身上,以不同物種的視角、在變動的山林與定居環境之間,回應「Gaya」的存有意義與線索。梁廷毓的文章《山崩、瘟疫與溺斃:部落及其祖靈之地的生態思索》是過去少見的研究,他梳理了銅門一帶幾個流傳坊間的靈異地點、真實的災難現場,並透過外族人的視角、太魯閣族人的視角、靈的視角,來理解災難、死亡事件及其場域在不同視角中的交織意義。

最後,我的文章《無名鄉野傳奇:「失序者」的多義與靈光》試圖討論那些遊蕩在鄉野間的「精神失序者」、某些跌出秩序結構之外的人或狀態,在特定的時空之下,如何可能與某種集體社會的平衡性與秩序性產生關係。黃瀞瑩的《以藤為路(一):記我在工寮的十夜與夢經驗》是一篇記述性極強的文章,然她雖以自身駐紮銅門學習「藤編」的故事出發,卻開展出一個寫實與迷幻交錯的身體經驗與敘事結構,緩緩映照出這一田野場域中、迷霧微陽似的某種精神氣質。附錄部分,我們共收錄了13位參與者的展演計畫,其中許多靈光正起、想像未歇,涉足性別、醫學、能源、儀式…等不同面向的命題,並正為了在表演藝術與視覺藝術上的轉譯,高度的對話與實驗當中。

「Gaya」體系之龐雜,當然沒辦法透過幾篇文章或專書得以體現,現階段我們就目前所能觸及,涵納傳統文化與藝術層面、環境知識及歷史、人文研究等視角切入一二,作為階段性的踏查記錄與研究呈現。